
刚下飞机,踏上塞浦路斯土地那一刻,地中海的阳光温暖,空气里飘着一股橄榄和海盐混合的气味。
拉纳卡机场的出口,租车公司的小哥递给我钥匙,一脸轻松说:“祝你玩开心,就是记住,保险只在南边有效,去北边,后果自负。”
我当时没太在意,以为这不过是句例行提醒,就像酒店前台会告诉你泳池几点关门一样。
直到我把车开进首都尼科西亚,我才明白,他那句话背后,藏着一个国家持续近半个世纪的巨大伤口。这条伤口,把一座岛,一座城,甚至一条街,硬生生劈成两半。
网上看的攻略,总说塞浦路斯是“爱神之岛”,是欧洲人的度假后花园。
但没人告诉我,这里的现实,比希腊神话复杂一百倍。
一、一条街,两个“国家”
尼科西亚的莱德拉街(Ledra Street),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商业步行街。
南段,是典型的欧洲风情。
星巴克、H&M、各种时尚品牌店一字排开,街头艺人弹着吉他,游客端着冰淇淋悠闲漫步。人们讲希腊语和英语,用欧元结账,信用卡一刷就过。
空气里是咖啡香和香水味,一切都那么熟悉,那么“全球化”。
我顺着人流往前走,走了大概三百米,热闹戛然而止。
一排蓝白相间的路障,一个简陋的岗亭,宣告商业街的终点。岗亭里坐着一位塞浦路斯警察,表情平淡,身后是联合国旗帜和塞浦路斯国旗。
这里是南塞出境口。
我拿出护照,警察扫一眼,挥手放行。
往前走二十米,是一片诡异的真空地带。
这片区域叫“联合国缓冲区”,也就是传说中的“绿线”。两边的建筑墙体斑驳,窗户洞开,爬满藤蔓。几个废弃的油桶横在路中间,墙上涂鸦用几种语言写着“和平”与“统一”。
头顶上,一面破旧的联合国旗帜在风中微微摆动。
空气瞬间安静下来,商店的喧嚣被彻底隔绝,只剩下自己的脚步声和远处模糊的车流声。这种感觉很奇怪,像走进一个电影布景,时间在这里凝固于1974年。
再往前走二十米,是另一个岗亭。
这次,岗亭上挂的是土耳其和“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国”的旗帜。几个土耳其裔的警察在闲聊,看到我走近,其中一个招招手,示意我过去。
“Passport.”
他接过我的护照,在一个小本子上登记,然后盖上一个另纸签证章。我问他能不能不盖章,他笑笑说:“这是规定。”
一步跨过这个岗亭,我“入境”了北塞浦路斯。
世界瞬间切换。
眼前的文字全部变成土耳其语,耳边传来的是伊斯兰教清真寺宣礼塔的祈祷声。路边的店铺不再是国际连锁品牌,而是挂着土耳其烤肉(Kebab)招牌的小店、卖土耳其软糖和传统手工艺品的巴扎。
街上的行人样貌也发生微妙变化,更偏向中东和安纳托利亚高原的轮廓。
我掏出手机想买瓶水,店家摆摆手,指了指柜台上的标价——土耳其里拉。我这才想起,这里的法定货币不是欧元。
刚刚还在用欧元买咖啡,现在只能用里拉买红茶。
仅仅一百米的距离,我从一个欧盟国家,走到了一个全世界只有一个国家(土耳其)承认的“国家”。
货币、语言、宗教、建筑风格、生活气息……所有的一切,都像按下一个切换键,瞬间变更。
这条街,浓缩了整个塞浦路斯的荒诞与分裂。
二、开不进去的北塞,与两种物价
在南塞租的车,明文规定不能开去北塞。
我问租车公司为什么,他解释很直接:“我们的保险公司不为北方承保。你在那边出了任何事故,哪怕只是一个小刮蹭,都得自己掏钱,而且要把车拖回南边修理,费用可能是天文数字。”
不死心的我,在边境口岸问了警察。答案一样。
想开车去北边,只有一个办法:在边境检查站,单独为你的车买一份北塞的“第三方责任险”。三天20欧元,一个月35欧元。这份保险只保对方,不保你自己的车。
这意味着,你在北塞开车,必须十二分小心。因为你的车,在北塞等于“裸奔”。
这个保险规则,就是分裂最现实的体现。它不是政治口号,而是每天都在影响普通人生活的具体障碍。
后来我学乖了,把车停在南塞边境附近,然后走过检查站,在北塞再打车。
这一走,就走进了另一个维度的物价体系。
南塞作为欧盟成员国,消费水平跟其他南欧国家看齐。一杯卡布奇诺4欧元,一份简单的午餐15欧元,一升汽油接近2欧元。
可是一到北塞,因为他们使用持续贬值的土耳其里拉,所有东西的价格瞬间“腰斩”。
同样一杯咖啡,在北塞可能只要40里拉,折合不到2欧元。一顿丰盛的土耳其烤肉大餐,吃到扶墙出,人均也就10欧元。我在北尼科西亚一个加油站看油价,换算一下,比南边便宜将近一半。
于是,一个奇特的景象出现了。
每天傍晚,大量挂着南塞(欧盟)牌照的汽车,会排着长队通过边境检查站,开到北塞。
他们不是去旅游,而是去加油、去购物、去理发、去看牙医。
我亲眼看见一个南塞的家庭,开着车到北塞的超市,把后备箱塞满牛奶、鸡蛋、肉类和日用品,然后再慢悠悠开回南边。
对他们来说,这趟“出境”购物,省下的钱远比那点保险费和过境的时间成本要多。
经济规律,在分裂的现实面前,展现出最直接的力量。南边的希腊裔享受着欧元区的稳定和高收入,然后跑到北边,利用汇率优势享受土耳其里拉区的低物价。
而北边的土耳其裔,拿着不值钱的里拉工资,看着南边的人过来消费,心情复杂。
一个北塞的老板告诉我:“他们过来当然好,我们有生意做。但有时候也觉得不公平,我们去南边工作很难,但他们可以随便过来,像逛自家后院。”
这种经济上的不对等,让“绿线”不仅是一条政治分界线,更是一条贫富分割线。
三、法马古斯塔的鬼城:瓦罗莎
如果说尼科西亚的分裂是流淌在城市血管里的日常,那法马古斯塔(Famagusta)的鬼城瓦罗莎(Varosha),就是那道凝固在历史上的巨大伤疤。
去之前,我只知道瓦罗莎曾是地中海最奢华的度假胜地。
上世纪六七十年代,这里是全球名流的游乐场,伊丽莎白·泰勒、理查德·伯顿、碧姬·芭铎都曾是这里的常客。海滩上矗立着一排排现代化的豪华酒店,夜夜笙歌,被称为“地中海的拉斯维加斯”。
1974年,土耳其军队登陆塞浦路斯,战火迅速蔓延到法马古斯塔。城里的希腊裔居民被告知暂时撤离,几天后就能回来。
他们锁上门,以为只是短暂躲避。
结果,这一走,就是近半个世纪。
土耳其军队占领瓦罗莎后,用铁丝网将其完全封锁,不允许任何人进入。曾经繁华的城市,瞬间变成一座巨大的鬼城,时间永远定格在1974年的那个夏天。
我开车来到法马古斯塔,城市本身是个典型的北塞港口城市,有古老的城墙和清真寺。但当你沿着海岸线往南走,画风突变。
高大的铁丝网拔地而起,上面挂着褪色的警告牌,用多种语言写着“禁止进入”、“军事禁区”。铁丝网背后,就是传说中的瓦罗莎。
一栋栋高层酒店大楼静静矗立,外墙在海风侵蚀下剥落,窗户黑洞洞,像骷髅的眼窝。你能看到当年最新的汽车还停在经销商的展厅里,已经锈迹斑斑。街边的商店橱窗里,模特的塑料手臂断裂,身上的时装早已腐烂。
远处的海滩依然是金黄色,海水依然是碧蓝色,只是沙滩上再也没有太阳伞和欢笑的人群,只有肆意生长的野草。
几年前,土耳其方面开放了瓦罗莎的一小部分区域,允许游客在指定的路线上参观。
我租了一辆自行车,骑行在这片“死亡之城”。
感觉非常超现实。
道路两旁是废弃的民居,阳台上还晾着当年的衣服,如今已化为碎片。一所学校的操场上,秋千在风中吱呀作响。你能想象,这里的居民在逃离时有多匆忙,他们以为几天后就能回家,所以留下了一切。
一个希腊裔塞浦路斯人曾告诉我,他的祖父在瓦罗莎有一家酒店。他从小听着祖父描述那里的繁华,但他自己,一次也没能回去看看。
如今,他可以作为一个游客,买票进入这片曾属于他家族的土地,隔着栏杆,看看那栋已经破败不堪的建筑。
这种感觉,外人无法体会。
瓦罗莎的存在,是对所有“和平”说辞最无情的嘲讽。它像一个巨大的行为艺术品,时刻提醒着人们,战争带来的创伤,并不会随时间轻易愈合。
四、无处不在的联合国与“第三个国家”
在塞浦路斯,你会频繁看到一种白色的越野车,车门上印着大大的“UN”两个字母。
这是联合国驻塞浦路斯维持和平部队(UNFICYP)的车辆。
这支部队从1964年就已经进驻塞浦路斯,是联合国执行任务时间最长的维和部队之一。他们的职责,就是监控长达180公里的缓冲区,确保希腊裔和土耳其裔不再发生冲突。
他们的存在感极强。
在尼科西亚,UN的岗哨和巡逻车随处可见。在乡间,你会看到公路被UN的路障截断,因为前方就是缓冲区。有些地方,缓冲区宽达数公里,里面是荒无人烟的田野和村庄废墟;有些地方,比如在尼科西亚,缓冲区只有几米宽,就是两栋房子之间的距离。
我遇到过一个来自阿根廷的联合国士兵,他告诉我,他的工作很“无聊”。每天就是开车沿着绿线巡逻,用望远镜看看两边有没有异常情况。他说:“这里很平静,不像真正的战区。
但这种平静很脆弱,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维持这份脆弱的平静。”
一个国家,首都的心脏地带被铁丝网和外国军队分割,这种景象在21世纪的欧洲,独一无二。
然而,塞浦路斯的复杂性还不止于此。
除了南塞和北塞,岛上还有“第三个国家”——英军主权基地区(Sovereign Base Areas)。
这是英国的两块海外领土,分别叫阿克罗蒂里(Akrotiri)和泽基利亚(Dhekelia),总面积占了全岛的3%。这是当年塞浦路斯独立时,英国为保留其在地中海的军事存在而留下的“遗产”。
这意味着,你可以在塞浦路斯开车,开着开着,路边的交通标志突然变成英式的,限速标志从公里/小时变成英里/小时。你会看到红色的英式邮筒,听到人们讲着一口纯正的伦敦腔。
你从塞浦路斯共和国的领土,不知不觉就驶入了法理上的英国领土。没有边境,没有检查站。过几公里,你又回到了塞浦路斯。
一个岛,两个民族,三个“国家”,四种力量(希腊、土耳其、英国、联合国)在这里交织博弈。
这哪里是度假小岛,这分明是个国际政治的微缩盆景。
五、两种身份,一种无奈
分裂塑造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认同。
在南边,人们会告诉你:“我们是塞浦路斯人,是欧洲人。”他们拿着欧盟护照,可以自由前往任何一个申根国家。他们的文化、教育、生活方式全面向欧洲看齐。
对于北方,他们普遍的称呼是“被占领区”。老一辈人还怀着对故土的思念,但年轻一代,很多人对统一已经不抱幻想,甚至觉得维持现状也不错。
在北边,情况更复杂。
他们自称是“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国”的公民,但他们的护照,除了土耳其,哪里都去不了。他们的经济命脉、军事安全、外交支持,完全依赖土耳其。很多人同时持有土耳其护照,作为“走出去”的备用选项。
我曾和凯里尼亚(Kyrenia)一位美丽的港口餐厅老板聊天,那里的港口美得像一幅画。
他告诉我:“我们不是土耳其人,我们是塞浦路斯土耳其人。我们有自己的文化和生活方式。但是没有土耳其,我们无法生存。
没有土耳其的游客和资金,这条街上一半的店铺都要关门。”
他的话里,透露出一种深深的无奈。既渴望独立自主,又摆脱不了对“母国”的依赖。
这种分裂,也体现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。
比如手机信号。在南塞,你的欧盟SIM卡畅通无阻。可一旦接近甚至穿过绿线,信号会迅速减弱,然后跳成土耳其的运营商。
你需要重新购买当地的SIM卡,或者忍受昂贵的漫游费。
两个社区之间,几乎没有共同的媒体,没有共同的电视节目,甚至没有统一的足球联赛。
生活在同一个岛上的两群人,看着不同的新闻,用着不同的货币,为不同的球队欢呼,信仰着不同的神。他们是物理上最近的邻居,也是心理上最远的陌生人。
我离开塞浦路斯那天,在拉纳卡机场,看到一个纪录片的海报。海报上,一个希腊裔的老奶奶和一个土耳其裔的老奶奶拥抱在一起,背景是尼科西亚那道冰冷的隔离墙。
海报的标题是:“分享一座岛屿,分享一个未来?”
后面那个问号,加得极其精准。
在塞浦路斯,所有关于未来的讨论,似乎都只能以一个问号结尾。那里的阳光很暖,海水很蓝,但笼罩在岛屿上空的,是一片挥之不去的历史阴云。你以为你是去度假,结果却上了一堂沉重又深刻的国际关系课。
这个岛屿的美丽与哀愁,远比你想象中复杂。
塞浦路斯旅行实用Tips:
1. 签证与入境:持有多次往返申根签证,或欧盟国家居留卡,可免签进入南塞浦路斯(塞浦路斯共和国)。强烈建议从南塞的拉纳卡(LCA)或帕福斯(PFO)机场入境。如果从北塞的埃尔詹(ECN)机场入境,会被南塞当局视为非法入境,之后再想从北向南穿越“绿线”会被拒绝,甚至可能影响未来申请申根签证。
2. 过境与检查站:游客可以凭护照在多个检查站自由往返于南北之间。最方便的是尼科西亚的莱德拉步行街检查站。过境时,北塞方面通常会给你一张“另纸签证”并盖章,避免在你的护照上留下记录。
请务必保管好这张纸,出境时会检查。
3. 货币:南塞使用欧元(EUR),信用卡和电子支付普及。北塞使用土耳其里拉(TRY),建议准备一些现金,尤其是在小店和巴扎。很多北塞的商家也接受欧元,但汇率不一定划算。
4. 租车与交通:在南塞租车,保险默认不覆盖北塞。如需驾车前往北塞,必须在边境检查站为车辆单独购买北塞的短期第三方保险(三天约20欧)。注意,这份保险只赔付对方,你自己的车损需自负。
塞浦路斯为右舵驾驶,与英国、香港相同,驾驶时需注意。
5. 住宿:南塞住宿选择丰富,从度假村到城市公寓应有尽有。北塞住宿相对便宜,尤其是在凯里尼亚、法马古斯塔等地,可以体验独特的土耳其风情。但预订时请注意,一些预订平台可能会将南北塞的住宿混在一起,需仔细甄别位置。
6. 通信:欧盟国家的SIM卡在南塞可以正常使用,没有漫游费。但一旦进入北塞,信号会切换为土耳其运营商,产生高额漫游费。建议在北塞当地购买一张临时电话卡,价格便宜。
7. 政治敏感性:塞浦路斯分裂是一个敏感话题。与当地人交流时,可以倾听,但避免发表过于主观或带有评判性的言论。在南边,人们称北方为“被占领区”;在北边,人们称自己为“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国”。
了解并尊重这些称谓差异,是基本的旅行礼仪。
#不一样的冬天#
北京配资公司提示:文章来自网络,不代表本站观点。